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髀设·游|松阳行(3):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乡村建筑

2016-04-10 杨世强 市政厅

小秘书:


2016年1月16日,澎湃新闻组织了一次“髀设·游”活动,去浙江松阳探访乡建的样貌。

现在去浙江松阳,高铁交通已然较为便利。这里有许多不同类型的、有趣的古村落,各有其独到的禀赋特征,可以从中看到“乡建”的几乎全部特性。松阳已吸引了大量乡建机构、设计师、游客,有许多民宿设计作品已得到广泛传播。

参与这次松阳游的,有十来位专业背景不同的青年。我们遇到了当地的实践者,包括当地的“新乡贤”、当地村民、当地官员和在当地实践的设计师。当时,我们也使用建筑师徐甜甜设计的艺术家工作室,进行了一次短暂的讨论会。

回来之后,小伙伴们各自从自身专业角度出发,写下对此行的总结(髀设·游|松阳行(1)::城里来的两面派的反思 髀设·游|松阳行(2):破壳而出?)。这里是建筑师杨世强从乡村建筑角度,对松阳平田村、杨家堂村等地方的体认。



松阳县杨家堂村


松阳县位于浙江南部内陆的丽水市,境内除松古平原以外,大部分地方是山地。过去交通不便,经济发展落后,却因此保留下一大批传统风貌的村落。在住房城乡建设部等部门2014年11月公布的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中,松阳县有四十二个村落入选,是中国东部传统村落最为集中的地区。


松阳的地理气候条件,在农业时代,是非常不利的。有限的经济技术条件,使松阳民居对装饰的渴望不得不降到最低,居民们只能更关注如何让建筑更好地适应环境,解决生活的基本问题。他们尽量使用便宜的材料,简单的构造,很少使用装饰。例如,木构架上的雕刻较为简素,亦不施油漆。因而,松阳民居更直接地体现了乡土建筑的本质:一种直率理性地解决生活需要的建筑。这刚好也是当代建筑十分关注的课题。


正因经济发展相对滞后,在松阳的老街上,至今保留着各种传统业态,有铁匠、剃头匠、秤匠、药材铺、纸扎匠、裁缝……在平田村的祠堂里,人们还循着古老的习俗扎制竹龙。这说明,当地的传统手工艺并未在现代工业冲击下完全消失。这有别于很多因过度商业开发而沦为“主题公园式”的古村镇,能让我们看到原真的手工业时代工匠生产产品的过程。


对探访乡村,我一向只抱有谨慎期待。保有传统风貌的乡村已经很少,其中不少声名远扬者都遭到了不当的修缮和改建,模糊了历史信息,以至于少有能对设计有帮助和启发的收获。


对我来说,一个开发和保护的好的乡村,就是尽可能保留了原有设计意图和建筑建造过程的信息的乡村。


而在松阳的短暂两天行程,绝对是收获满满。以下我将从松阳山地民居的一些特征,来分析其地域性。接着以平田村的几个当代建筑改造项目为例,分析建筑师们改造利用乡土建筑的一些策略。最后,对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乡建做一点分析。


松阳民居的地域特征


1、夯土墙


松阳的老房子最明显的特征,就是米黄色的夯土墙。这些就地取材的墙,或不加修饰,或用秸秆和着泥巴抹面,因而保持了当地土壤的原色,能够很好地跟周围的山地景观融为一体。


土是免费的建筑材料,夯土是一种简单原始的建造工艺。因此,夯土墙在世界各地的民居中都可以见到。它就地取材、分层版筑,能够直接反映当地一些地理、气候和文化特征,例如,沿海一带的夯土墙中会夹杂贝壳和砂石,河谷平原的夯土墙中会有很多小石子,降水多的地方会用三合土为夯土墙抹面,在反复建造过的基地上的夯土墙中会发现很多碎砖,等等。


或与当地的土质有关,也可能是当地很少刮大风下暴雨的原因,松阳的夯土墙不是很致密,石子不多,其中掺杂着的碎陶片和碎瓷片,让这堵墙具备了物质和文化的双重属性。



松阳县平田村掺杂着碎陶片和瓷片的夯土墙



福州市某民居中掺杂着白色的贝壳和碎瓦片的夯土墙


2、蛮石墙基


由于这里没有河流带来的卵石,松阳的石头都是从山上采的,十分粗砺,而且没有大量降雨的冲刷,所以不管房子建成后多久都还是这样,带着各种棱角的蛮石勉强凑在一起,带有一种山地建筑特有的粗糙质感。这与我在楠溪江流域看到的情况完全不同,楠溪江给其沿岸村落带来了大量卵石,村民们精心挑选并用各种砌法建造出精美的卵石墙。有一本书叫《楠溪石头记》,专门记述了楠溪江乡土建筑中的卵石之美。



蛮石墙基(松阳县杨家堂村)



楠溪江流域民居精美的卵石墙(温州市永嘉县岩头村)


3、窗子


松阳民居是木结构的,外部均用不承重的夯土墙维护。因此,需要在夯土墙上开窗,便于室内通风采光。夯土墙上无法大面积开洞,开门窗时一般要借助石或木的过梁,但不同地方也有当地特色的解决方案。松阳的解决方案是,在夯筑墙体时,放入木板边框作为永久模板,留出窗洞的空间,窗扇安装在窗框的内外表面。有时为增加进光量,会将木框做成外小内大的“取景器形”。


在我曾调查过的闽东福安市廉村,做法就与这里有很大不同。廉村的夯土墙十分致密,可以在夯筑完成之后,按需要在特定位置生掏出一些小的窗洞,窗洞呈扇形,这是暗八仙的吉祥图案,同样为了增加进光量做成内大外小的“取景器形”。



松阳县平田村农耕博物馆的窗



福建福安廉村某民居夯土墙上的窗


在平田这样的山地村,我们常看到,在房屋的二层凌空开出的门。它们有什么作用呢?通过观察和询问,我们了解到,在平田,房屋正门一般朝向地势较低的一边,因山势陡峭,屋后道路的高度可能已接近房屋二层的高度。因此,为了方便向二层搬运粮食等,就在二层凌空开出一些“门”。这些“门”只是临时的,需要时用木板将之与道路连接,大部分不需要搬运货物的时间,它也作通风采光的窗户使用,因此当地人还是称之为“窗”。我在此姑且称之为“门/窗”—— 没有一个建筑师会分不清门和窗的差别,但在平田,这是门还是窗都随生活的需要,灵活取用。



平田村某民居的“门/窗”



“门/窗”示意图


4、太平龙


松阳的山上到处是竹林,但当地建筑很少使用竹子。我们在平田村的祠堂里发现了一样用到竹子的东西:太平龙。


这是正月十五村民们要舞的龙灯,它由木板、竹条、布等材料制成,里面用LED灯点亮。在平田,这项传统已经暂停了二十年,也许是受到当地旅游发展的鼓舞,村民们才决定重拾这一传统。


制作太平龙的都是普通村民,他们凭借幼时的记忆将龙制作出来。为什么非专业的匠人,凭借着模糊的印象,就能将太平龙准确地做出来呢?因为有“模板”的帮助。


龙头的“模板”像是一个倒置的十字架放在木板上,龙身的模板则像一个个船桨,这些“模板”上有一些帮助竹条定位的孔眼,做龙的时候,只需把竹条的两端插入这些孔眼当中,太平龙的形状就八九不离十了。


制作好的太平龙,只在当年元宵节的晚上舞一回,正月十六就会烧掉,但被烧的只有竹子和布的部分,木板则被保留下来。每次在祠堂里重新扎龙的过程,都是向下一代传授这种工艺的一次现场教学,传统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一代代传下来。


可惜现在的平田村已很少能看到小孩。所以,村民们这次扎龙的过程,没能像过去数百年一样得到晚辈“观摩”,只有我们这些好奇的外乡人在问东问西。



村民们在扎制龙头,祖先留下的模板已将龙头的基本轮廓确定。



龙身的“模板”和村民为给我们演示而插上的竹条。


以上通过不同地域的比较,对松阳民居的几个地域特征做了一些解读,偏重寻找形式与场地、气候、材料、工艺、生产生活和文化信仰等之间的关系,即形式的生成逻辑。在这个基础上去理解乡土建筑,可以避免对其表象化和风格化的误解。


乡土建筑的生成,是遵循当时当地的各种条件的。如果将之简化为一种风格,移植到不同风土的地方,就无法与那里的场地产生关联。建筑现象学的奠基人诺伯格·舒尔茨曾说,乡土聚落和建筑无法被规划和设计,因为它的“表现形式是用‘手工劳动’直接生产和建造的,这种手工层面是其真实性的核心”。因此,如果要建造传统建筑,就应该使用与之相应的手工艺。而工业时代建造的乡村建筑,也应该有新的建筑语言。


平田的当代建筑实践



平田村


平田是松阳一个海拔六百多米的小山村。2014年起,在清华大学罗德胤老师的带领下,徐甜甜、何崴、王维仁和许懋彦四位建筑师和他们的团队在这里进行了一系列实践,可算是一次小型的集群设计。目前,这里已经建成的作品包括徐甜甜的农耕博物馆和艺术家工作室,王维仁的餐厅,许懋彦的民宿木香草堂和何崴的“爷爷家”青年旅社等。在此,本人仅对自身观察到的一部分做些个人解读。


1、农耕博物馆,徐甜甜



农耕博物馆的展厅


农耕博物馆的一侧视野开阔,于是建筑师加大了这这一侧的开窗,并沿着屋脊做了一整条的天窗,加上人工照明和配合,在传统的结构中,创造了一个开放明亮的展览空间。


在农耕博物馆中,还使用了明瓦这种传统建筑材料。明瓦是我们的祖先想出来的开天窗的办法,今天大家司空见惯的老虎窗(“老虎”是沪语roof的谐音)是由西方传入的。直接在屋面上大面积开窗在过去的技术和材料条件下都不可行,于是古人想出将一些瓦片替换成透明材料的明瓦的做法来采光,因为明瓦价格较贵,一般只在特别需要天光的部位点缀几片,没有大面积使用。在农耕博物馆中,建筑师将明瓦交错排列,用传统材料创造出新鲜的光感。



明瓦的使用,农耕博物馆


2、艺术家工作室,徐甜甜


艺术家工作室是由两座相似的小型民居改建而成,两座小房子背对背相邻,中间仅隔一条窄窄的缝,建筑师将相邻的两堵夯土墙拆除,取消各自楼梯,用条形天窗将两座民居连接,原有的二层空间用木板包起来做两间卧室,一层和二层的一部分连成一个“凸”字型的明亮的开放空间,建筑师还在天窗的一端做一个大的竖形窗,作为对当地“门形窗”建筑语言的回应。


就这样,在没有改动原有木结构的情况下,两个彼此封闭的空间被合并成一个完整空间,原有的“实”变成了“空”,原来的消极空间成了整个屋子的中心空间,在这里传统空间被光线重塑。



正在拆除夯土墙的艺术家工作室(翻拍自平田民居墙上的展板)



艺术家工作室室内



艺术家工作室的空间改造示意图


3、餐厅,王维仁


在餐厅的设计中,建筑师用现代的轻钢结构和玻璃,在封闭的夯土墙上开了一道“缝”,改善了室内采光,窗边黑色的金属边框呼应了当地窗子的传统样式。



餐厅,王维仁


在平田,我们碰到一位驻场建筑师,听说了一件餐厅建造中的趣事:餐厅中原有木结构因结构安全问题被拆除重建,夯土外墙保留。从当地请的老木匠,按照对称的格局设计加工好木构件,但在现场组装时,发现夯土墙内并不是左右对称的格局,而是一侧比另一侧小,因此整个建筑框架无法放进原有的夯土墙中,不得已最后只得拆除两侧和后侧的夯土墙,才得以将木框架放入,老木匠则因这一重大失误而“畏罪潜逃”。从此事可见,在应对灵活不规则的山地基地时,即使是当地经验丰富的老木匠也会出错;此外,按照传统的建造程序一定是先把木构架立好,再进行维护墙体的夯筑的,否则会给施工造成无谓的障碍,现在把程序倒过来,也难怪老木匠会出错了。



餐厅保留了原有天井,并仿照原有结构重建了木构架


与许多著名的古村落不同,平田村的规模小,建筑朴实,基本是方形平面的小房子,连杨家堂村那样的三合院都很少,更没有能拿到文保身份的、大型精美的建筑。因而,平田的开发模式并不是以建筑保护为主,而是以当代建筑师对乡土建筑大胆的改造为特征。


这种模式的一个好处是,村落不必再为营造某种城里人的想象而落入“布景化”或“主题公园”化的窠臼,也因为建筑师们所坚持的当代眼光,村民的生活和传统习俗有了不沦为一场表演的潜力,而更可能以一种与城市文化交流互补的方式,平稳地走入现代生活。


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乡建


1、向乡土建筑和传统工匠学习


对待这些“没有建筑师的建筑”,请建筑师们暂时收起专业的眼光,它们并不神秘和遥远。用生活的眼光设身处地去理解,你会发现,乡土建筑与我们今天的建筑是一样的,都是理性地为着人们在特定的环境中更好地生活出发的。


在第一部分中,我分析了松阳民居的一些地域特征,并与其他地方的做法进行对比,我们发现,乡土建筑完美地反映了各地的地理气候和文化差异,具体表现在建筑材料、构造、空间、光线等建筑学最基本的问题上。这些手法体现出传统建筑工匠对材料、空间和周边环境的敏感,而这种敏感性正是我们当代建筑师普遍缺乏的,因为工业化大生产带来了充足便宜的建筑材料,过去“好钢要用在刀刃上”,而当建筑师的手上都是好钢的时候,就容易忘记钢和生铁材料特性的区别。


乡村并不落后,至少它曾经被注入许多智慧。而今天的我们,却正用比我们的传统匠人少得多的智慧,来对待我们的乡建,甚至是城市里的一些建设。


2、避免对乡土建筑表象化、风格化的误读


乡土建筑是当时当地的建筑,它的真正价值在于它体现出的通用原则,而特定的形式只是这些原则在特定条件下求出的一个最优解。换个地方换个时代,这些原则依然适用,但形式的解必定不同。如果对乡土建筑的理解偏向其形式,而不深究形式背后的成因,就容易将某些形式要素简单归纳为一种风格。比如在全国遍地开花的“徽派建筑”,这种不符合当地文脉和气候移植嫁接,不但不能传递任何有关当地风土的信息,还会使原有乡土聚落和建筑中丰富而清晰的信息变得越来越模糊。


3、“欧陆风”可以休矣


在中国进行实践的瑞士建筑师方兰说:“没有所谓的西方建筑理念,时代的差异比地域的差异更加重要。无论是中国还是欧洲的建筑,一切都取决于当地的气候、原材料和人的生活习惯”。我们的乡土建筑中自有一种属于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的美感,它包含着东方人的优雅和生活智慧,对它们加以适当改造,完全可以脱离人们对它“土气”,“贫穷落后”的刻板印象。讽刺的是,富裕起来的中国人急于建造的“欧陆风”,实际上是西方人早就嫌土的建筑风格。


万科地产的创始人王石曾发布一条微博,吐槽杭州萧山地区新式住宅奇怪的样式。笔者坐火车时也注意到这一带的房子,它们有着欧式建筑陡峭的屋面和窗户,却在屋顶上赫然矗立着一个中式的亭子,这是陈丹青说的“文化分裂症”的典型表现。在本文第一部分中“太平龙”的例子已经告诉我们,经久不衰的传统自有其顽强的延续方式,假装无视它们,转投想象中的欧式建筑、西式生活的怀抱,最终只能是自欺欺人。



王石吐槽萧山新式住宅的微博截屏


4、对乡土材料和工艺不可理想化


尽管乡土建筑具有简洁朴素的美感和手工制造的亲切感,它仍不可避免地落后于时代了,它的结构和材料受制于农业时代的技术水平,空间也是服务于小农的生产和生活方式。我们的生活方式在改变,传统材料与现代材料相比,具有功能和效率的双重缺陷。举例说,据当地的老者介绍,夯土墙的房子具有冬暖夏凉的特征,但根据笔者在何崴设计的“爷爷家”青旅留宿一晚的经历,好像并不是这样,睡在那里真的很冷!我相信,人的体质差别没有那么大,既然有更好的保温技术,就应改善传统民居的保温措施。



服装设计师未来要改造的房子


最后,让我们看看上面这张照片,据当地人介绍,是一位著名服装设计师在平田村相中的一个房子,打算日后加以改造作为工作室。这间破屋子是今天我们的乡土遗产处境的一个缩影。但它是幸运的,还有全国各地无数的老房子,在风雨中日渐倾颓。也许我们对建筑师们的乡土实践应当更加宽容,因为对这些普通的乡土遗产来说,开始得到讨论,已经是一件好事了。


(文中图片无特别注明均为笔者拍摄或绘制)


参考文献:

克里斯蒂安·诺伯格-舒尔茨. 建筑——存在、语言和场所. M. 北京: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. 2013

陈丹青.“心理景观、建筑景观与行政景观”演讲. 同济大学. 2003年12月.全文地址:https://www.douban.com/group/topic/4328972/

阿付,梁婷文章:这个瑞士建筑师比国人更懂老祖宗的美,没有设计才是真正的设计.微信公众号: AssBook. 2016年3月


延伸阅读:

髀设·游记|杨世强:观“前童木构”有感

髀设·游|松阳行(1):城里来的两面派的反思

髀设·游|松阳行(2):破壳而出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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